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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宁城西北大约三十里路处，有一个天宝村。村名虽然取物华天宝之意，但是，这里并不物华，也无天宝。人们住着低矮的草房，日子过得都很窘迫。

天宝村东、西、南三面环洼，村南的大洼面广底深，叫天宝洼。这一带的人们一代代流传的话语是：“九岗十八洼，天宝洼是它姥娘家。”每年汛期，大雨行势，东北方向十八洼的客水都要汇集到天宝洼里来。天宝洼周边的粮田便都浸泡在水里。正是：

村边岗地少，南洼茫无边。

客水到此留，十有九年淹。

无奈挑儿走，闯北又下南。

流落在关东，全为吃和穿。

可见，在旧时代，天宝村的人们日子过得是多么艰难。据老辈人说，明清两个朝代，天宝村的百姓逃荒要饭，流落他乡定居的人家数以百计。

天宝洼常年积水，鱼虾自然丰富。一方水土养方人，天宝村的人们除了耕种村边上仅有的岗地，大多靠打鱼为生。

正是春暖花开的日子，微风徐徐，西边的蓝天上，几朵白云在缓缓地飘移着。就要西沉的那几颗星星，时不时地眨巴着眼睛。东半个天空泛着日出前的红光。茫茫无边的天宝洼里，水面上波光粼粼。在这粼粼的波光里，有一个身材结实的壮年汉子，正划着小船在水面上的网箔边收鱼。他腰里缠着蓝色扎腰，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在脖子上绕了一圈。他一边催着小船收鱼，一边模仿着戏剧中红脸的唱腔，唱着山东梆子《两狼山》中杨继业的唱段：

两狼山困住俺杨家将，累得我精疲力净两膀酸。

朔风怒号山摇动，夜露茫茫铁甲寒。

歇一歇战马再出战，马吐白沫我心可怜。

人不用战饭怎交战，马不得饱草怎衔环？

人不得战饭紧紧带，马无有饱草勒背鞍！

紧紧带，勒勒鞍，杨继业到此亦心酸！……

喊唱的这个壮年汉子就是我的曾祖父，他于清朝末年，在这茫茫无边的天宝洼里捕鱼捉虾。太阳从东方地平线上一露面，曾祖父已经收完了鱼。他挑起满满的两筐鱼虾，步步有劲地从洼里走了上来。一路上，扁担有节奏的颤动着。曾祖父累了，也不停下来歇息一会，因为他想趁着鱼儿鲜活，急着到附近的鱼市上去卖鱼。曾祖父不时地转动着扁担，换着肩来挑这副沉重的担子。

曾祖父挑着两筐鱼来到鱼市上，身上的衣服已被汗水浸湿了。鱼贩子们见曾祖父挑来这么多鱼，都围了过来。有个鱼贩子嘴里还说着：“老主顾今天挑来的鱼又够鲜的，我全要了！”他说着抓住了一边鱼筐的筐系。另一个鱼贩子也伸手抓住了另一边鱼筐的筐系，嘴里说着：“你要一筐还不行？匀开吧！这筐我要了。”另外两个鱼贩子见他两个人把鱼占下了，只好走开。

曾祖父看了看他们两个人说：“你们两个要这鱼，按什么价钱？”“什么价钱！还不给昨天一个价？不差也不涨吧！”“就是，就是，赶快过秤吧！”两个鱼贩子接连说。曾祖父犹豫了一会子说“唉，都是老主顾了，不涨就不涨吧！今天的鱼，可比昨天大个头的多一些，让你们沾回光吧！”两个鱼贩子听了，笑着点了点头，急急慌慌地把两筐鱼过了秤，然后各自算账付钱。曾祖父挑来的两筐鱼，换回来一串串黄澄澄的铜钱。曾祖父心里乐滋滋的，他把铜钱在手里掂一掂，笑嘻嘻地放进了布搭子里，然后挑起鱼筐离开了鱼市。

曾祖父轻松愉快地迈着步子，来到了集上的狗肉摊子跟前。他放下挑子，笑着问：“老哥，狗肉怎么卖的？”“五个铜钱一两，还是老价钱。”卖狗肉的老汉回答说。“那好，就给我秤四两吧！”曾祖父没有讨价还价。“老弟，你怎么老是要四两啊？你就不能多要一点？这可是一条十几年的老公狗啊！你也知道的，‘老狗嫰鸡’，会吃的还是吃这样的狗肉呀！这会，你多秤点没啥亏吃，干脆，给你秤半斤吧！”

曾祖父思量了一下说：“半斤可是八两啊！这五八就是四十，这得花四十个铜钱哇！唉，认了，认了，四十就四十吧！‘服人劝，吃饱饭’，你就给秤上半斤算了！秤上可得实诚点。”“哎，对了，这才像个爷们！你放心，让你吃不了亏！”卖狗肉的笑着说。他给曾祖父秤好半斤狗肉，然后又捏了一撮子放到秤盘里，嘴里还说着：“怎么样？秤高稍的，再搭给你这些，够意思吧！”卖狗肉的说着，随手拿了一张干莲叶，把狗肉包好，又用细麻绳给系牢，随手拿起来递给了曾祖父。曾祖父感觉占了便宜，满脸堆笑，伸手接过来那包狗肉，放到布搭子里。随手从布搭子里掏出钱来，付给卖狗肉的四十枚铜钱，然后挑起鱼筐告辞而去。

曾祖父又来到布摊上，给曾祖母扯了一块花格子布，这才挑起担子往回走。鱼打得多，价钱又合适，曾祖父心里自然舒畅，在回家的路上他又喊唱起戏文来：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的。

曾记得端午日朝贺天子，

我与你在朝房曾把话提，

说起了招赘事你神色不定，

我料你在原郡定有前妻。

到如今他母子前来寻你，

为什么不相认反把她欺？

曾祖父回到家里，先把鱼筐放到墙根间，然后把扁担树到墙上。曾祖母迎出屋门，关切地问：“怎么样，今天上的鱼多吗？累了吧？”曾祖父笑了笑说：“今天鱼情不孬，价钱还可以。累啥，就咱这身板，这点子活戗住喽！”曾祖父说着还用手拍了拍胸脯。曾祖母拿起一块洁净的白布：“来，我给你抽打抽打身上的土气。”她从上到下在曾祖父身上抽打了一遍，再把曾祖父身上的泥污擦掉。然后端来清水，让曾祖父洗脸。

曾祖父把布搭子放在香台子上，蹲下来洗脸。他把手脸擦干净，伸手从布搭子里拿出来荷叶包着的狗肉，递给曾祖母说：“这是给咱的宝贝儿子买的狗肉，你快喊他来吃吧！”曾祖母接过来狗肉笑着说：“这一包子可是不少，你这回咋这么舍财？买了这一下子！贤贤跟着西院的她二嫂走亲戚去了。”“又上他李姨家去了吧，不知道他得住几天回来呢？真是的，要知道他不在家，我不花这么多钱买这些狗肉了。”曾祖父非常后悔。

曾祖母笑了笑说：“买来了，还后悔什么？孩子不在家，你吃呀！你整天出力受累的，吃点狗肉补补身子，也不算过于吧！”“你懂的什么？人家说狗肉是大补的，我这个身子这么棒，吃了上火。”曾祖父说完笑着看了看曾祖母。“你整天泥里水里地汇腾，上不了火？”“你不明白，这个火给那个火不一样，傻娘们，不给你胡啰啰了。”曾祖父说着从怀里拿出来那块布料递给曾祖母：“我给你扯了块布料，以后天热了，你做个褂子穿吧！”曾祖母伸手接过布料来，在身上比了比，满脸堆笑。她用埋怨的口气说：“你光知道想着别人，就是不想着你自己，你也应该添件子衣服呀！”“我整天水里泥里地蹚，有这些旧衣裳卧崴就行了，还讲什么好孬？”

“哎，你这个人，心里光有老婆孩子吧！”曾祖母摇着头说。曾祖父笑了笑说：“哎，上边没有老人了，家里就你们娘两个，我不疼你们疼谁？再说，我摊了你这么个俊媳妇，又心灵手巧的，我要是不好好地疼爱你，我不成憨瓜啦？要是让别人疼了，你变了心，那我不抓瞎了吗？”曾祖母听了，红着脸轻轻地在曾祖父背上拍了一巴掌，嘴里说着：“你又该胡说八道了吧！我要是变了心，跟着人家走喽，晒你个老橛子！”曾祖母说完走进屋里，把狗肉和布料放下。曾祖父甜甜地笑着，从兜肚里取出卖鱼的铜钱，兴冲冲地走进了里间屋。曾祖父从床底下拉出来一个木箱子，他从衣兜里掏出来钥匙打开了锁，把钱存放好，又把箱子锁上，放回原地。他这才来到外间屋，坐在椅子上歇息。

曾祖母把早就准备好的茶水倒上一杯，放到曾祖父跟前。曾祖父笑嘻嘻地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干了一杯水。他又装上一烟锅子旱烟，打火点着，吸上几口，嘴里喷出的烟雾在屋里弥漫着。这时候，曾祖母端来了饭菜，摆在桌子上。杂面卷子、玉米面豆扁糊糊、炝了一盘鲜辣椒，用红辣椒炖了一碗黄板泥鳅。曾祖父喜欢吃辣，曾祖母做饭都是尽量让曾祖父吃得可口，每顿饭都给他炝上一盘辣椒。

饭菜上齐了，曾祖父放下烟袋，拿起卷子和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曾祖母又拿过来那包子狗肉，把莲叶打开，放在曾祖父身边。她这才坐到一边，看着曾祖父又香又甜地吃饭。曾祖母笑着问：“怎么样，菜还合口吧？”曾祖父点点头，笑着说：“那是当然了，就因为你做的菜好吃，每顿饭我都得多吃半个卷子。”曾祖父非常爱吃曾祖母做的饭菜，每顿饭都吃得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