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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肝脑涂地

作者:叔孙伯发布时间:2015-12-17 19:51 2527字

汽笛声呼啸着响起,由远而近地,大地都在剧烈震颤,仿佛地震,秦牧阳不得不抓紧道毂间的枕木,以免身体被震颤下去误了归期......

“听,汽笛声来了,谢耳朵最喜欢的火车来了;看,扬起的尘土,像不像红色的罂粟。”秦妻用最后的温柔目光注视着他,问道:“你,准备好了吗?”

秦牧阳长舒一口气,即便在如此肃杀凝重的死境里,还是为能跟自己怄气的妻子开始言语而高兴,他回道:“准备好了。至少,至少这样,我们还能再做一世夫妻。”

秦妻暮然回首丈夫,一行清澈的眼泉顺着眼角滑过脸颊,浸润进股道间的泥土里了:“我的秦牧阳,终于回来了......”

那一刻,终于,还是来了;那一刻,刚预示着重新开始,就要结束了......

当呼啸而过的火车碾噬这对苦命鸳鸯时,并没有想象那么痛苦呢,抑或是太快了,根本来不及感触就已经结束了,没感觉了,秦牧阳像鲁迅笔下讨要血馒头的冷漠旁观者,甚至某一刻还得空看了一眼蔚蓝的天空呢。无情的铁轮排着队碾压而过,将他内心的沉默触碰,触碰得肝脑涂地了。

死人了,也许夫妻二人的名字第二天就能见诸报端了。

沉默良久了,也许他们不轰轰烈烈也不行了。只是不知,腾起的红色罂粟能否换回新闻评论家几行冷酷犀利的社评。

秦牧阳看见自己和妻子化成飞溅的春泥了,腾起一片斑驳的血雾袅袅徘徊、凝悬半空,像极了展翅飞翔、如鸽悲鸣的蝴蝶。

可惜,极少人能捕捉到那一驶而过的华丽,火车疾驰生风,将斑驳的血蝶粗鲁无情地吹散开来,溅落在闪烁戾气之光的铁轨上、粉饰白灰的界碑上、老旧的绿色火车皮上、翠色欲滴的松柏树上,其它部分也没有丝毫浪费,统统浸润进厚重幽深的泥土中了,反哺于故乡的土地,不知来年的开春能否滋润出几朵俏艳的杜鹃花。

只是,火车呼啸而去后,又甩下一片静谧......

温热的脑浆殃及到了一只刚学会翱翔的幼蜂,也许是加重了飞行负担,也许是受到了惊吓,它选择就近在一片松树枝上迫降歇脚。

也许,上天早已将它的归宿安排妥帖了,一滴摇摇欲坠的松油恰巧被疾驶而过的裂风刮下,不偏不倚刚好命中并瞬间吞噬掉了这只命运的弃儿,蜜蜂也总摆脱不掉自己神经兮兮的本性,以为遇见敌情了,努着劲儿,挣扎地射出尾后自我毁灭的毒针,并歇斯底里地蹦哒了几下,可越是挣扎,粘稠的松油将它包裹得越是严丝合缝,不一会儿它就奄奄一息、动弹不得了。

也许也不能全怪宿命,幼蜂太过渺小,一滴沼泽就足以没收它的性命......

这些秦牧阳本该无从得知,在躯体被碾压破碎后,他的灵魂破茧而出了,还能像人一样思考,站得更高,思考得更自由了。活着的时候,他是个忠实的唯物主义者,根本不相信灵魂出窍、冤魂往生之类的唯心论,看来有些事非得亲身经历才知真假:《皮囊》说得对呀,没有皮囊的束缚,思考都变得自由了。

但终究有些不适应,秦牧阳的灵魂只能默然看着世界,事不关己地冷静思考,没有任何实体的皮囊承载贯彻它的行动能力了:不疼不痒、不冷不热、不哭不闹,也许只有没有皮囊支撑下的灵魂才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怨灵,和那只倒霉的蜜蜂封印在一起,悬挂于高高的松柏树上。若无人打扰,封印千万年后将修成一枚美轮美奂的琥珀,期待着能有一位德艺双馨的收藏家发现它、赏识它。

千年、万年,静静地,秦牧阳有大把的时间与自己促膝长谈了......

他已经目睹了三万七千五百八十四趟列车驶过。实在烦闷无聊了,他就瞧瞧身边的“难友”。如果说秦牧阳自己有些咎由自取,那么那只蜜蜂定是没算好黄历仓皇出窝了,可怜无辜的多:它傻傻地瞪大双眼,保持愤怒战斗姿态,尾部拖出一根细长雪白的肠线,线头连着毒针,毒针插进粘稠的松脂里。当松油滴到它时,它也许不必反应过激,更不必用渺小的生命自不量力地还击,如果从容一点,甚至愚钝一点,至少可以封印出一个优雅的形象留存千古呢。看着、想着,秦牧阳心里就找到平衡了,就好受点了。

日出日落,阴晴圆缺,他的怨灵只剩下两件事可做了:数火车;打量身边那只可怜的蜜蜂寻求安慰。

有时强风劲雨、电闪雷鸣,他的怨灵也会焦虑不安,生怕还未完全成型的栖身之珀从高高的松柏树上被风雨吹落而夭折。风越强、雨越劲,他焦躁不安的怨气也就越大,怨气在那密闭狭小的空间中就积攒开来,当攒足一口释放出来时,琥珀的表面会凸起或凹进一块儿,未完全风化前还有极高的韧劲,更有记忆形状的特性。在怨气衰弱或消失后,回到最初的形状。

事实上,琥珀夹在V型树枝的底叉,旁边有些枝干帮衬,怨念不需要太过耗费精力,确有被风刮落之虞,只需让琥珀表面关键部分暂时凸起,就会牢牢卡嵌住,就会转危为安。

这点小小的意念聚成的力,对于安全栖息在高高的树杈上是举足轻重的。

不过,毕竟不是寻常的力气,意念出的力太过耗费精力,他感觉到正在燃烧着的怨念让他痛苦不已。

人呐,很有趣,活时攒钱,死后攒怨。每产生一点怨气就会损耗一点怨灵。能量是守恒的,灵生气,气损灵。就像人,钱赚得太容易了,生病、衰老也容易了,生病衰老后还得靠钱来养病。燃耗过后,怨灵少了,他会感到自己哪怕是灵魂层面的存在感都明显减弱了,看不清也想不动了,不得不衬着劲儿保存实力,以待有缘之人来采摘。

怨灵耗完是迟早的事,秦牧阳希望能撑到那个有缘之人到来。

不能一点都不生怨,不然在刮风时没有力气嵌住栖身的琥珀;也不能毫无顾忌地生怨,不然就等不到有缘之人。

所以,他要做的是将怨气保持到一种节能状态。数火车,打量那只滑稽的蜜蜂,是不能产生怨气的。那就回顾过往吧,与其百无聊赖,不如带着高傲冷静的角度,在还未活明白的短暂一生中、在细碎的记忆之河中溯流穿梭!

那颗还未被光阴雕琢成型的琥珀,就是秦牧阳回溯远盼的眼。它看见乌云压过来了,雷雨轰轰,在一阵如豆的大雨肆意倾泻后,山涧弥漫起浓浓雾气,雾气渐浅渐远,那颗幼年的琥珀那颗回溯的眼,看见既熟悉又陌生的场景:眼前蛛网交错的铁道、远处车水马龙的城市如雾般随风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层峦叠嶂的青翠山脉。山脉中出现一伙穿着绿军装的年轻小伙,他们反戴着绿军帽,嘿呦嘿呦地喊着号子、打着桩子、架着桥子、铺着轨子,在众多年轻人中,那颗幼年的琥珀那颗回溯的眼一眼就认出了一个人--年轻时的父亲,高高瘦瘦却一身精肉,头发黝黑长密,蹬着解放鞋、卷着军裤腿,用力地挥舞着手中的铁锨。

这一瞥,打开了那段彷徨的历史,打开了五味杂陈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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