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阅文学

临近厦门，浓云密集笼罩低空，飞机像在云垫上滑行。烟波尽染，徐徐渺渺，如缅邈轻曼的纱绢，好似传说中天外天的瑰丽神奇。

 飞机开始下降。机身剧烈颠簸，忽左忽右抖动得厉害。我感到胃里翻云蹈海，内心也生出一丝紧张焦虑的躁动。看看身后，小表妹仿佛一个被塞进角落的芭比娃娃，皱眉闭目似乎连嚼泡泡糖的力气都没有。小表妹呀！大哥哥虽然答应照顾你，但此刻却有心无力爱莫能助。

谢天谢地！飞机着陆非常平稳。

离机时在舱口又遇到沈朦朦。从给我的邻座盖完毛毯，她就好像跟我结了仇，一路无话，每每经过都目不斜视，耸肩端背像个修女。我有意示好，她却只对我前面的虞女士微笑，又将醉人笑颜传递给身后小表妹那尚在发育的稚嫩面孔。“再见。好乖哦！”唯独没我啥事儿。嘿，这妹子！气死我了。我眼中有美女，她目中无帅哥。讨好还不领情！白白浪费积攒一路的感情。

不过我还是冲她点头，万一哪天她要脑筋拧顺溜呢，没准会想起我玉树凌风的姿容。

走进到达厅，老远瞧见黑子张开双臂，一副焦急难耐等着拥抱的夸张姿态。

“你总算降临人间了！”没警卫挡着，他能冲上来把我连行李一起扔车里。

我住的黑子这儿，庭院水波环流，林梢鸟鹊鸣翠，背山面海，环境幽静，又在久负盛名的会展商务区，地段十分了得。与其毗邻的红瓦粉墙建筑，沿树木茂盛峰峦起伏的山坡蜿蜒而上。这是被称作航空城的厦门航空公司总部。

房子上下两层，看上去似乎闲置了些年头。

黑子仰起头，一副房管局长的派头。“钟点工刚清扫过，你凑合住。”

凑合？不冲两句都对不起他这份张扬。“别凑合呀！最好换套别野。”

“什么乱七八糟！”他板起脸，“这些年都学什么了？”

“在学校光顾逃课没学什么。”我想起跟老西的经历。

“这里是特区！别像在那边大嘴巴没拉链，信口开河，想什么说什么。”嘿，哪边呀！我说什么了我？怎么一落地就像签了卖身契，一句“别野”也不至于受这通数落。还特区（曲），我也没说二锅头啊！真不愿看他这幅嘴脸！“别墅算什么，不就多加一两层外带个小院泳池嘛。按美国人那得叫大house。”哟哟，拽上了还！打耗子，你干嘛不逮瞎猫呀！“就哥哥我这行市，那还不是早晚的事儿。”他自信满满地瘪嘴。

不就一套房子嘛，看把你娃嘚瑟滴，有个撒哩嘛！我学老西悄悄发泄着不满。

虽久未谋面，但黑子的张狂是我熟悉的。他炫耀时根本无视别人感受。这是他原始积累的德行。其实从刚进门，我就被这凭空而降的住所迷住了。这套复式结构的海滨住宅，对我已极尽浮侈奢华。我就是对他的狂傲不能接受。我用难以掩饰的兴奋环顾四周。当清风挟裹海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差点就要在这宫廷豪墅般宽大舒适的客厅里打滚了。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熟悉的句子，随房间陈设蓦然涌上心头。

黑子不黑，相反有点小白脸的味道。我们私交甚好，属于发小那样的哥们儿。他较早来这边，作船运货代赚了点家底，此后转行外贸，把先前赚的赔得盆光碗净，又东拼西凑填补进去不少。后来不知怎么认识了几个看山林的，七拐八拐，然后就转了运。

 从此他就老太太踩电门——抖了起来！

他们承包荒山不为绿化而是办陵园卖墓地。一次，他们碰上手拿罗盘自称从海那头漂来的风水仙师黄半仙。黄半仙先是朝天吐几口唾沫，尔后点燃黄裱纸比划几圈，唧唧歪歪喊叫一通，便说“这山附着了仙气”。黑子说半仙的话像轰出笼子的鸡，扑腾翅膀乱七八糟飞向空中，有点像念经，更像在骂街。要骂街他们自己就骂了，何必花一千块找个陌生人骂还一句都没懂，可他们怕坏了风水才一直没敢问。

不知道半仙管没管用，倒是他们的坟地从吐了唾沫烧了纸骂了街后便火起来。一米宽两米长的光板山梁，从三五万十几万抬升到几十万，行市比豪宅还猛。坟头卖得越高钱也赚得越多，直到住上豪宅开上凯迪拉克。黑子说自己上辈子肯定坑死过不少人，所以活人身上赚不到钱，只能从死人身上谋求日子。一想到这房子是坟头换来的心里就有种瘆人的恐惧。

其实人们清楚：如今房产热不仅拉动阳宅也拉动阴宅。过去忌讳的坟头墓地，竟堂而皇之成为产业，形成开发营销完整产业链，产品也由单一墓葬发展成壁葬塔葬碑葬以及量身定做的豪华墓穴葬。土地过度开发加速资源紧缺，墓地投资与投机又激化了市场需求，让原本无人问津的坟墓炙手可热，倒墓者从中渔利，真正死了人却囊中羞涩无法让亡魂安息。说心里话，我根本不信倒卖坟头能安抚魂灵福荫逝者，指望死者发财会心灵不安。黑子似乎也信这个，当阳面买光该倒腾阴面洼地时他就退了出来，成天东游西逛游魂似转悠，也不知道在寻思啥。

 我一直不懂，就黑子这干嘛嘛不会吃嘛嘛不剩的主，怎么如此精明想到赚死人的钱。不是亲眼见打死我都不信。但有一点他超越常人，那就是对什么都充满好奇跃跃欲试。有一年冬天，我俩放学，见路边铁栅栏的冰凌晶莹剔透煞是诱人，黑子张嘴就舔，结果舌头冻在上面。还是我从岗亭拽来警察，将雪水融化滴在粘结处才算把啃着铁条没法撒手的黑子从冰栅栏拽下来。那时他简直二得出奇，常整出些非凡蠢事令我吃惊不已。看来人真不可貌像。尤其像黑子这样嗜好明显，老用普通铁皮夹有事没事就拔自己胡子玩儿的人更不得小觑。

你怎么就能断定他拔出的胡子，哪一根就不会藏个一夜暴富的点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