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阅文学

正月里的一个早晨，官溪村还没有从黑夜的梦魇中醒转过来，在村前石砌牌坊附近的一户农民家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乡村早春的宁静。一位半老妇人从内室走出，朝在外间等候的壮年汉子说：“恭喜杨老板！添了一位女公子，母子平安——这女娃子呀，眉眼儿倒还可人，留还是不留，你屋里让讨句话，您给拿个主意吧！”男子脸上一丝喜色立时消失了，他低下头一时无语，妇人见状又道，“要不，还按老规矩，丢尿桶里算了——这年月呀，添张口，摊谁家也不容易哪！”

男人正要回话，睡在外间小床上的男孩，忽然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身子来囔囔：“不要不要！不要把小妹妹丢尿桶里！我要小妹妹！我就要小妹妹！呜呜呜……”

小男孩一边囔叫，一边哭喊着翻滚下床，“扑通”一声跪倒在男人面前，抱住男人的双腿苦苦哀求：“爹！留下小妹妹吧！我要妹妹！我要小妹妹！”

男人一弯腰把小男孩抱回床上，爱怜地摸摸他的脑袋，然后轻叹一声朝妇人摆摆手：“留下，留下吧！就依咱炳伢子！”

——这个男孩，名叫杨炳光，刚满六岁，是杨家的长子。他的父亲杨德望，是个勤劳本分的农民，除自己耕种七八亩水田外，在上桥集镇上还有一处祖上留下的染布店，专染农家自织的土棉布。杨德望既是老板又是印染匠，他的印染技术远近闻名。杨炳光的母亲阮秋菊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女儿，自幼随兄弟读过私塾，识得一些字，又学了一手刺绣手艺，花鸟虫鱼一经她飞针走线，无不栩栩如生。只因父亲早逝家道中落，幼年订下的婚姻，尚未过门夫婿就一病而亡，寡母嫌她命硬，将她远嫁乡下。阮秋菊性情贤淑温婉，平日相夫教子操持家务纺纱织布里外操劳，一有空闲，就绣制些乡下人喜爱的孩童狗头帽、小肚兜、绣花鞋以及枕头套之类的刺绣品拿到集市上去卖，换取些零花钱补贴家用。夫妻二人同心协力同甘共苦，日子也将就着过得下去。炳光长到三四岁时，阮秋菊就教他诵读《三字经》、《弟子规》、《千字文》，教他背诵唐诗，讲古人刻苦读书孝顺父母精忠报国的故事；炳光天性聪颖，凡经教读过的诗文，即能背诵如流，为此深得父母的喜爱……

炳光得了父亲的允诺喜不自胜，他在被窝里再也躺不住了，便一骨碌翻身下床，抓过一件薄袄自己穿上，打开房门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他穿过屋前的石砌牌坊，走下一小段斜坡路，来到村子前面的晒谷坪上，他看见隔壁的二牛猫着身子在池塘边打水漂玩，便径直的朝他飞跑过去，一边跑一边乐癫癫地囔囔：

“二牛哥，二牛哥！我有小妹妹了——是我娘生的！”

二牛一边玩水漂一边漫不经心地应答：“啊！看你乐的啥样，生个妹子才不值高兴呢！大人都喜欢男孩子，你懂不懂哦？”

“不懂不懂！我就喜欢小妹妹！我就是要小妹妹！”炳光急了，小脸蛋胀得通红。

“妹妹有什么好啊？一个赔钱货，谁家愿意养呀！”

“我妹妹才不是赔钱货呢！——好呀，你敢骂我妹妹，看我不饶你！”炳光趋前几步，一弯腰撩起一掬水，朝二牛泼洒过去。

二牛将头一偏，嘻笑着跑了开去，一边跑一边“赔钱货赔钱货”的囔囔不止。

炳光没有去追，刚才那一转身，他的眼前倏忽一亮——池塘边靠东头的水井旁，一株梅花树绽开了许多清丽的小花朵，淡淡的粉红色一下子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放过二牛，径直朝梅花树走了过去。他站在树下将脚尖掂起，一探手折下一小枝，放到鼻下闻了闻：“唔，好香哟！”他嘴角一翘微微一笑，忽然，一阵寒风刮来，他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一连打了几个寒噤。“炳伢子！快回来，吃饭了！”——是爹在叫唤，他“嗳”的应了一声，便举着花枝一蹦一跳地进了家门。见了父亲他灵机一动，将梅花举到父亲面前，咋咋呼呼地说出一通话来：“爹爹爹爹！您看您看，这梅花漂亮啵？要不，小妹妹就叫梅花吧？不不，梅花不好听，”他一摸脑门，想起刚才那一阵刺骨的寒风，“有了！小妹妹叫寒梅吧？不不不，寒梅也不好，‘寒’字太冷，——要不，用‘含’字怎样？含梅，含苞待放的梅花——爹，好不好嘛？”